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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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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夜漫長, 小道士周刻的眼角滑出淚水。

一屋之隔的客房裏,鄭王的夢境也在進行。

五公子鄭留出生起便被安置在冷宮裏,不曾見過母妃父王,跟著乳母在冷宮裏安靜地長大。

一年寒冬, 冷宮裏斷了炭火, 乳母把厚實些的衣物全包在他身上, 冒著大雪出去求炭火棉被。那時他凍得連小小的手掌心都是發紫的。窗外風雪呼嘯,七歲的鄭留忽然凍得迷糊, 覺得渾身燙極了。他扒掉身上的衣服,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屋子,沖到庭院裏想鉆進埋到小腿的雪裏。

忽然夜空裏降雷, 滋啦滋啦劈到了他旁邊,把小鄭留嚇得呆住了。

“太好了,嘶。”

風雪裏傳來了一把懶懶的低音炮,小鄭留疑惑地尋找聲音的來源, 隨之感受到有真正冰冷的東西纏上了他的腳裸,鉆進衣物裏盤在了他小腿上。

“小孩兒,你怎麽回事?竟不比我暖多少。”

那冰冷的東西從他腳上出發, 迅速地盤了一圈,最後從鄭留的衣襟裏頂出個扁扁的腦袋來, 黑豆眼睛瞇成條縫——這條赤蛇活靈活現地打了個哈欠,嘶著蛇信子吐人言:“謝謝你啊小家夥,你功德不少, 替我擋住了天雷。”

先前還凍得迷糊的鄭留被嚇了個魂飛魄散,嗷叫起來:“蛇!”

眼淚彈珠一樣迸出來, 赤蛇扭著身軀滑到他肩頭去,蛇信接到了小孩兒的淚珠。它似乎是咂吧了兩把, 隨即蛇尾鉆進他衣裏貼住肌理,開始在寒夜裏自造灼溫。

鄭留忽然感到有暖流罩住了全身,仿佛世間風雪再也欺負不到他了。

“回屋裏去啊傻小孩。”赤蛇又打了個懶懶的哈欠,“我不是壞蛇,你歪打誤撞地救了我,我報答你還差不多哩。知道我是誰麽?本大爺可是有四百年修為的大好妖怪,註意了這裏的大和好可以分開……”

赤蛇嘰裏呱啦,鄭留奮力跑回了屋子,動作幅度大得蛇頭被晃得直甩,於是它又操著那把頂好聽的低音炮說:“哎呀小孩兒別跑那麽快,我的頭要飛出去了!”

等鄭留躲回屋裏,那赤蛇已經垂頭耷腦地趴在他肩膀上,一副要死不活的慘樣。他要將那赤蛇扒拉下來丟掉,那小小的蛇尾纏緊了他小小的手。

“小孩兒,不能松開我哦,不然你就要凍死哩。你這大屋子沒有其他人,只有我這麽個鱗閃心善的大好妖怪了。”

眼淚刷刷的鄭留哆哆嗦嗦:“等我姆媽回來,我就、我就……”

赤蛇的笑聲在冷宮裏回蕩:“好,等你家大人回來,你們一起處置我啊。”

他們一起打著盹,困倦到互相依偎。

風雪一夜過去,乳母從此沒有回來。

鄭留腳踩著板凳眺望窗外,慢慢不哭了。

這冷宮是人間的盡頭。

“歪歪歪,小孩你叫什麽啊?”赤蛇大約也看出了他的窘境,提起精神來吵鬧搞氣氛。

冷宮裏只剩他和這一條甩不掉的蛇,他這回也不怕了,木木地回答:“鄭留。”

“留?”赤蛇壞聲,“石榴,硫磺,癩頭瘤子,你是哪種啊?”

小孩一屁股墩到板凳上,抱住膝蓋簌簌掉著眼淚:“沒人留下來的留。”

赤蛇卡了殼,從他右肩滑到左肩,最後游到他衣襟裏,用腦袋頂頂鄭留的下巴:“誒別哭啊……胡說八道,誰說沒人留下來?本大爺就在這呢!”

鄭留揩眼睛:“可你也不是人啊……”

眼淚還沒有擦拭幹凈,眼前視線尚模糊,他便感到自己被個人抱了起來,傻了半晌。

“喏,你看,本大爺能化成人形。”

那低音炮含著笑意,鄭留胡亂擦著眼睛想看清眼前,越擦越模糊。

他朝鄭留吹了口氣,小孩兒的淚水便止住了。

“我留下來陪你嘛。這鄭國冬天真冷,不過以後我可以不冬眠,冬天也陪你。”

鄭留抽噎著睜開紅腫的眼睛,他被這蛇妖抱在肩膀上,一低頭,便看見了笑盈盈的俊郎男人。

“我待在深山老林裏修煉了四百年,也該進凡塵好好歷練一番了,就從你這三寸丁開始吧。”蛇妖拍拍他後背,笑眼裏透著股與生俱來的邪氣,“還有,本大爺還沒名字呢。妖怪們的大名得凡人來取,親口呼喚才能定,你叫我一聲,我應你一句,大爺我可就有著落了。”

鄭留看著他眉尾處還未藏幹凈的紅鱗,呆呆地反應不過來。

“就你這呆瓜樣,算啦,我自己想一個吧。唔,鄭留、鄭留……”蛇妖轉動著眼珠子,顧盼生輝,“長留就行了!來來來,快叫本大爺!”

他怔了許久,才遲鈍地喊了出來:“長……留。”

蛇妖痛痛快快地應了:“誒!!”

時隔多年後,鄭留才慢慢醒悟。

你以我名為己名。

我喚你,從此這只蛇妖屬於我。

鄭王在睡夢中忍不住揚起了唇角。

他和那只蛇妖待在冷宮裏九年,彼時老鄭王駕崩,前頭四個鄭公子鉚足了勁奪位,舉國動蕩。

養在冷宮裏雜草一般的五公子也逐漸進入了各方角逐的視線。他開始被拉攏,被接出冷宮,踏進金碧輝煌的王權中心,成了所有人爭相拜求的天選之子。

少年鄭留初登貴胄行列,陰謀氣息撲面而來,如走鋼絲地步步驚心。他穩住了腳跟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尋找當年拋棄他的乳母,可惜遍尋不得。半個月後,宮人重修冷宮,在冷宮八百步之外的雪地裏掘出了一具屍骨。

他趕到了現場。

姆媽卑賤的屍骨在雪下沈埋,他裹著名貴的狐裘站在雪上垂眼俯視。

回去後,赤蛇安慰他:“別難過啦,姆媽一定輪回到了沒有四季如春的世外桃源。”

他嗯了一聲,沈默了良久後,擡頭和他說:“長留,我要當王。”

蛇妖張大嘴巴,第一個反應是皺眉,連鎖反應是敲他腦袋再推倒他額頭貼額頭:“你發燒了?!”

少年直直望進蛇妖的眼眸裏,一字一頓:“我沒糊塗,我要當王。長留,你是大好妖怪,你幫我。”

“不是你圖啥啊?”蛇妖急了,“你瞧這眼下的鄭國哪裏成個樣子,天災人禍的,政法混亂各地揭竿的,你再瞧瞧自己,你有個錘子心腹籌碼?”

“我眼下沒有,但我知道有辦法。”少年撐起身體靠在床上,面無表情地指向自己:“幾個哥哥為什麽拉攏我,我已經打聽明白了。我是鄭氏六百年不出的至陰血脈,我的血能開啟王座下的祭壇,召來天下間的鬼軍為我所用。”

“哈?!”

“所以他們都在拼命拉攏我,想讓我成為棋子。”少年的眉骨一寸寸隱進陰影裏,“既然我有此大用,為什麽還需要依附他們?我可以自己操控鬼軍,自己登上那至高無上的王位,成為再無人敢踐踏我以及我身邊之人的王。”

蛇妖怔怔看他半晌:“你想給姆媽報仇嗎?”

“我不想再看見如同姆媽那樣的下場。”鄭留直直註視他,“長留,你幫我嗎?”

蛇妖踟躕了一會,最終只是擡起頭去揉他的頭發,浮誇地唉聲嘆氣:“小辣雞啊。”

他們開始博弈,但蛇妖不同意他召鬼軍。他不能濫用妖力幹涉凡間事,只是幫他一起聚財富,拉攏效忠的臣民,在前頭四個公子的奪位戰裏坐收漁翁之利。

但再藏鋒斂性,也終有和對手們兵戎相見的一天。

大軍兵臨城下,他鎮定地下達守城的命令,而後回到王座下,命令人重開祭壇。他站上了祭壇的中心,絲毫不懼那些血跡斑斑的殘破咒痕,短匕出鞘便要往手腕上割。

蛇妖飛上去握住他的手,一直以來玩世不恭的神情變了。

“我帶你走。你的人我也能一並帶走。鄭留,別開這個祭壇,別再爭那把無謂的椅子。”他低聲求他,“姆媽不會再回來,可是你還有自己的路,這條流血寒冷的道路不適合你……你還有我不是麽?我帶你走,我們找個春暖花開的好地方落腳。”

鄭留掙不開他的手,僵持片刻後他問:“長留,你的雷劫,過去了嗎?”

蛇妖神情劇變:“你……”

“十年了,應該過去了。”鄭留咬牙,“你已經不需要我擋天雷了,我也已經長大,不需要你了。”

“你少扯些有的沒的!跟我走!”

鄭留不讓步:“我絕不會走。就算召不出鬼軍,死在這裏也比茍活在角落裏強千萬倍!我前生像一條狗那樣縮在冷宮裏求活,我保不住自己護不住任何人,那樣的暗無天日我已經受夠了!”

蛇妖額頭青筋暴起,眼角邊暴出了鱗片,眼神發狠。

鄭留看出了他的打算,絲毫沒有給他餘地:“好,你盡管強行帶我走。但只要我活著,我就用盡一切方法自我了結。你要麽自己走,要麽留下來,我半步也不離開。”

蛇妖的力氣弱了,他趁此慢慢掰開他的手:“長留,我是人間俗人,我有我的路,你是世外大好妖怪,你有你的道。我們只是湊巧在一個你需我求的歲月裏走過一段,如今舊路已經走完,該各奔東西了。”

蛇妖凝視了他許久,忽然猛力將他扯進懷裏抱住,啞聲道:“我告訴你,本大爺如果走了,以後就再也不回來找你了!”

“你走。”鄭留忍住發抖,“外面海闊天空,你早該走了。”

他聽見了蛇妖不穩的喘息,像是啜泣。蛇妖松開了他,伸手入衣襟,過後發著抖把一枚赤色的鱗片給他。

“行,老子不陪你玩了,你自己玩去吧。”蛇妖轉身便走,半步不回頭。他還留了微弱的餘地,叫這離別看起來體面些許:“如果來年春天你還活著,老子再回來和你算賬。”

鄭留攥緊那鱗片,死死地看著那蛇妖走遠而一聲不吭。

本就不是純良的人,本就心術滿腹,偏在這一刻割舍最根深蒂固的不舍,承認這殊途永不同歸。

後來,他放滿了一祭壇的血,等了四天,在城破的最後一刻前召出了鬼軍。

那一瞬間,冰寒徹骨,蛇妖從前在身邊時的溫度消失殆盡。

如潮鬼軍反撲人間寒甲,毫無懸念地反敗為勝,他如願以償地登上王位。

萬鬼之將附進粗糙制作的傀儡裏,帶頭跪在他腳下。在他身後,凡眼看不見的萬鬼跪滿了鄭都。

少年夙願得償,從此世間無人再能欺辱他。

從此他便一邊焦頭爛額地處理鄭國之政,一邊盼望來年初春。即便他知道那妖基本不可能再回來,縱然回來,也只是徒看他這不堪的淤泥深陷。

而十一年過去,那蛇妖確實不曾回來。

鄭王在睡夢中發抖。

他又覺得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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